沈凉在极致的理性之外，还饱含着极度丰富的感性。

这曾一度令大夏国高层的那几个老人感到担忧，生怕在某个重要的决策上，感性占据上风，导致沈凉误了大局。

可事实证明，沈凉从未因此有过任何一次失误。

不是他的理性能够战胜感性。

而是他往往都可以做到忍常人所不能忍。

每一次不为大夏百姓所知的战争，每一次需要部队里老朋友们协同作战的秘密任务，都会在开始前令沈凉彻夜无眠，心中忐忑。

为国捐躯，何惧一死。

沈凉忐忑的是，他深知所有需要他出面的战斗或者任务，肯定都具备极高的危险系数。

凭借超乎常人的个人能力，他固然可以每每化险为夷，取得理想胜果。

可他的战友们却几乎总是要伤亡一些，站着出国门，躺着返家乡。

这份感性，随着他魂穿异世，得以重生，也一并来到了大炎王朝。

好比当下。

尽管他跟孔琼楼正面相处的时间，满打满算都不够两天。

尽管孔琼楼曾被天下人冠以“剑魔”之称，乃是当代江湖中世俗公认的魔头至尊。

尽管这位剑魔前辈，早年被齐凡真镇压至此之前，的确杀死了许多罪不至死之人，甚至是伤及了许多无辜者的性命。

但这一刻——

孔琼楼身死道消的这一刻。

黑鳞巨蛇宁断今生化龙之路，也要与之相伴共赴黄泉的这一刻。

沈凉还是忍不住有些不知所措，大脑和心脏，一阵空落落的，明明知道接下来应该去做些什么，却总也提不起力气去做，只能瘫坐在这一方黄土地上，垂首望向坑洞里面，那情义比之“人与人”还要纯粹万分的一人一蛇。

他和它，活着的时候，都曾在这个天下挣扎过，也辉煌过。

如今一气断绝，便尘归了尘，土归了土。

一人一蛇，被镇压在地下二十余载。

知晓此人此蛇者，恐怕也早已随着岁月更迭，有所遗忘。

如果沈凉今日过后，不将此事外泄，那再过一个二十年、两个二十年，最多三五个二十年，知其者便会彻底消失，他和它，也会随之不存于世。

江湖如海浪。

一浪接一浪。

也许过不了多久，江湖中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剑魔，某处深山老林中，也会有一条新的巨蚺引动天劫，意欲化蛟。

正午时分过后，正当空的烈日，便会一如往常地徐徐西下。

沈凉就这么呆呆地发愣，直至一片火红色染遍云端，他才深吸口气，收拾好自己的情绪，就近找来一些干草，再折下来一些柳条，简单掩盖了一下被他挖出来的坑洞洞口，随之一路疾行，返回陶喜家，叫上司小空以及“突然回来”的老钱，拿了根长绳、一把柴刀还有一个空酒坛，依照沈凉的意思，三人分工。

沈凉负责返回地下空间处，看守洞口，以防有人误入其中。

老钱和司小空，则是就近捡柴砍柴，一趟接一趟的将柴火运来。

待得柴火准备得差不多了，天色也暗了下来。

柴堆高高堆起，沈凉叫二人帮忙，把麻绳一段捆在柳树树干上，再慢慢把他放下坑洞内，将孔琼楼和黑鳞巨蛇的尸体运了上来。

司小空不明孔琼楼和这条黑鳞巨蛇的身份背景，自是也就不如老钱那般心中感慨。

老钱是老江湖人，跟孔琼楼算是身处同一时代。

因此关于孔琼楼的种种过往事迹，老钱肯定要比沈凉和司小空知道的多得多。

甚至于……

老钱曾经亲眼见证过这位剑魔的傲世风采！

的确可以毫不夸张地说，在这方天下，诸朝百国，论单打独斗，除了剑仙齐凡真之外，便是再无人能稳压他孔琼楼一头！

可饶是如此又怎样？

时至今日，不还是化作一抔黄土，从此与这天下阴阳两隔……

念及至此，没法不惆怅的老钱，从腰间摘下酒葫芦，猛灌一大口酒，复又洒下一滩酒水在那堆干柴前，算是自己这位从未与之当面言谈过的“无名老友”，送其一程。

而沈凉，在将孔琼楼的尸身从地下搬运上来后，也没急着就这么一把火烧了。

他脱掉自己外面那一袭雪白长衫，虽不太合身，却也算是让这赠予自己一场大造化的江湖前辈多了一分体面。

随即，沈凉走到湖边，投湿了从陶喜家带来的新毛巾，帮孔琼楼擦拭干净显露在外的皮肤，当那一层厚厚的积泥消去，孔琼楼的五官，虽已干瘦得不成人样，却也不难看出，当年的孔老三，也算是个地地道道的白净小生。

若是没有赶上大炎战乱时期。

若是当初他们举家离开家乡，凭借多年来积攒的财富，去往中州帝都重新安家。

也许这世上就会有个幸福终老的孔老三，从而少一个搅动无数腥风血雨的孔琼楼。

给足了这位老人终了体面，沈凉才跟司小空一块将之放上柴火堆，再把那条“黑鳞小蛇”安置在孔琼楼身边，点燃火焰，火势很快便吞没了这一人一蛇的尸身。

又随着火势熄灭，地面上就只剩下一堆灰烬，以及一人一蛇混杂在一起的骨灰。

沈凉徒手扒骨灰，再一捧一捧地装进空酒坛。

这样做，不是没钱没工夫去正儿八经地弄一个骨灰坛，而是沈凉担心这老爷子酒没喝够，又或者黄泉路上，一人一蛇两兄弟嘴巴里没个滋味，故而才以酒坛代之，聊表心意。

装好骨灰，塞上酒封。

沈凉又带着装有骨灰的酒坛，走到小河边上，用水把手和酒坛表面清洗干净。

做完这一切，沈凉才把胸中那口闷气吐出，强自牵扯出一抹微笑，招呼老钱和司小空可以回去了。

至于留在此处的地下空间，还有那见之便不免心中泛寒的八条锁链以及长钉，沈凉打算明日一早，就让曹大娘以老村长夫人的身份，号召村民们过来将这里彻底掩埋填实。

就算真有人好奇，偷偷看见了那锁链和长钉也无所谓。

毕竟人已归于尘土，那镇压之物，也不过是一堆废铁，谎言是最容易从人口中编造出来的故事，没了人证物证，那活着的人怎么说，真相就是什么样。